关于《国家为什么会失败》 许小年教授的访谈实录

来源:中欧经营管理论坛  作者:    阅读次数:2978  发布时间:2014-11-20

  《国家为什么失败》。这本书是由麻省理工学院的阿西莫戈鲁和哈佛大学的罗宾逊两人合著的。一出版就在国际学术界和知识界引起了巨大的反响。这本书和以前出版过的一些书类似,讨论国家与制度的关系。在此之前,诺奖得主诺斯教授曾发表过名著《西方的兴起》,哈佛大学的兰德斯教授出版过《国富国穷》以及奥尔森教授的《国家的兴衰》,都是从历史的角度,分析国家兴衰背后的道理。

  阿西莫戈鲁和罗宾逊,以下简称阿、罗。阿、罗这本书的特点是以坚实的理论研究为基础,特别是阿,关于制度、政治体制和经济繁荣的关系,发表过一系列的数学模型。而罗宾逊则以熟悉历史和各国的现状著称。因此这两位的合作可以说是理论和实证很好的结合。

  以下为许小年教授的访谈实录:

  这两位的合作可以说是理论和实证很好的结合。诺斯的著作偏重经济和产权。兰德斯则深入分析文化。阿、罗以政治体制为重点。关于政治和政府的研究,学术界有一个基本的悖论。这个悖论是由斯坦福大学的温加斯特教授首先提出的:“一个社会需要强有力的政府保护个人权利,但是过于强大的政府总是倾向于侵犯和剥夺私人权利”,这就是著名的关于政府的悖论。为什么个人权利对国家的兴衰如此重要?奥尔森认为,个人权利的重要性就在于提供正确的社会激励。当个人权利得到有效保护时,社会精英无法靠掠夺和压榨他人获取社会地位和发财致富。他们不得不将自己的时间和精力投入到创造财富中去。私人产权的第二重激励作用在于,这些社会精英在创造财富的过程中取得成效后,社会和市场会给他们充分的回报。

  根据私人产权对于社会激励的作用,奥尔森把国家的制度分为创富型的和分利型的。创富型的国家可以持久繁荣。因为国家中的大多数人口,特别是精英分子,都把自己的时间和精力用在创造财富上,财富不断涌现,国家保持繁荣。而分利型国家中,社会的精英把时间和精力用在如何分配社会已有财富上。财富的源泉枯竭,国家停滞衰败。

  阿、罗关于制度的定义,实际上和奥尔森是相同的。分利型制度在阿、罗的这本书中被称为榨取型或掠夺型(Extractive)。而创富型制度被称为包容型(Inclusive)。Inclusive一词是指每个国民有着平等的进入政治体系的通道,能够参与政治博弈,遵循现有的规则,保护和争取自己的利益。

  包容型制度的典型案例,是世界上第一个建立宪政民主制的英国。目前世界上只有少数的欧美国家,建立了包容型制度。而大多数国家包括中国在内,阿、罗都认为是榨取型的。这也许是这本书至今没有中译本的原因吧。

  榨取的含义在这里并不是像奴隶制那样的榨取,而是指政治权利的不平等造成在经济上、市场上的不平等竞争。那些拥有政治特权的任何集团,可以获取经济学上所说的“租金”(Rent)。也就是比市场参与者在同等努力条件下获取比其他社会成员更多的收益。

  需要说明的是,市场经济仅仅是建立包容型制度的一个必要条件,而非充分条件。设想在一个市场经济中,如果特权阶层把持了政府,他们就会利用政治权利在市场设立租金(Rent)或寻租(Rent seeking)。市场上没有公平竞争就没有效率。更糟糕的是,政治特权所带来的利益,诱导人们去争夺政治权力,不是创造财富,而是在财富的再分配中占据有利地位,在社会的蛋糕中切取更大的份额。

  甚至民主选举也只是包容型制度的一个必要条件,而不是充分条件。东南亚和拉美的一些国家有形式民主。拉美各国的宪法照抄美国,实际上拉美的独立运动也是受到美国独立的鼓舞而发动的。玻利维亚等拉美领导人以美国为楷模,但是那里的经济和社会的发展明显落后北美。为什么呢?

  

  拉美的政治家向选民承诺福利,用福利交换选票。当选后把私人资本国有化。例如委内瑞拉的查韦斯和俄罗斯的普京,先后国有化了原属私人的石油公司,用这些石油公司的利润支付福利开支,巩固选民的支持。也有些拉美的政府在国有化之后再私有化,把国有资产卖给跟自己关系密切的资本家,例如墨西哥的电讯公司就是这样,国有化之后再私有化,制造了世界上最富有的人。他不是比尔盖茨也不是巴菲特,而是和总统关系密切的电讯大王。菲律宾的马科斯、印尼的苏哈托干脆亲自上马,他们和他们的家族成员利用政治权利经商,建立了自己的商业王国。这些国家虽然有民主选举,但是按照阿、罗的定义,它们的制度体系是榨取型的,或者按照奥尔森的说法是分利型的,因为这些人的商业活动并不创造价值,而是利用政治权利和制度的合法进行有利于自己的财富重新分配。

  拉美和东南亚的民众为什么不能选出自己利益的代表?反对派受到压制是一个原因,更重要的是传统和观念。菲律宾和印尼没有政党政治的传统,人们把希望寄托在好总统和清廉官员身上。拉美有一定的政党政治的基础,但民粹主义流行,只要有利益、有好处,大家就支持查韦斯打土豪分田地。普京支持铝业就和这样的做法有关。民众没有意识到打土豪侵犯私人产权的行为。今天打了石油大亨,明天就可能打到你的头上。打来打去,谁还愿意当土豪,谁还愿意创造财富?社会精英和大众热衷于财富的再分配,社会激励机制扭曲,这不就是分利型制度或者榨取型制度吗?

  至于撒哈拉以南的非洲国家,根据阿、罗的分析,那里长期贫困的主要原因是没有强大的中央政府,无法建立和维持秩序,也不能保护私人产权,部族之间战争不断。这是赤裸裸的、集团化的掠夺与榨取。发展经济的最基本条件都不存在。所以这些国家的失败,不是民主的失败,而是根本就没有民主。部族之间没有民主,暴力解决冲突。部族之内也没有民主。怎么能说是民主的失败呢?

  顺便说一下,以上的分析可以作为理论依据,批驳最近一个关于民主的讲话。这个讲话出自一位中欧的校董。我本人感到十分遗憾。因为他对制度、对于民主缺乏基本的理解。阿、罗引用了大量历史上的和当今的案例,说明包容型制度是如何形成的。两位作者强调偶然因素的作用。例如当西班牙殖民者到达秘鲁时,征服了当地的部落,土著居民沦为如同奴隶一样的劳工,在银矿里从事艰巨的工作,劳动和生存条件都极为恶劣。殖民者将这些白银运回西班牙。很显然他们在秘鲁建立的制度是榨取型的。

  两位作者接着发问:为什么英国殖民者到了北美逐步建立了包容型制度?他们解释说,北美的平原上没有金矿没有银矿,也没有大量的土著供他们驱使,那里的白人定居者又不接受奴隶制,殖民地的长官只好和白人谈判游戏规则,签订契约,尊重白人定居者的权利。经过长期的演化,最终形成了包容型制度。

  在这里,虽然自然资源、地理环境、人口构成对制度的形成有很大的影响,但是我们可以看到,白人定居者的权利观念是殖民统治当局无法建立榨取型制度的一个重要因素。至于权利观念是如何形成的,我们又要回到英国的制度和观念演化史。如果这本书有什么缺憾的话,两位作者谈转型比较少。也就是如何从榨取型制度转换成包容型制度。他们把笔墨集中在历史的条件分析上,从中整理出一个脉络,看在哪一些条件下社会演进导致包容型制度,而在哪些不同的条件下,演化出榨取型制度。

  我想对这本书做的介绍在这里告一段落。看大家有什么问题,可以在这里讨论。

  读书群 孟华问:分利型和创富型是绝对的吗?有没有中间地带?

  小年教授答:没有绝对的。在包容型制度体系中,也存在掠夺性行为。例如,在金融市场上闹得沸沸扬扬的安然事件,那就是大公司高管对股东和投资者的掠夺。

  读书群 陶芳问:是不是可以说民众的普适民主观决定了社会的取向?是一场民众和精英的角逐。

  小年教授答:在制度的分析中,很难说是哪一个因素决定了方向,往往是多因素共同作用的结果。这种单因素决定论,是我们受历史唯物主义的影响经常发生的一种习惯性思维。决定社会发展方向的不仅有民众和精英的角逐,还有经营内部的竞争。所谓精英并不是铁板一块,精英内部有不同的利益集团。例如,在德国的现代化转型中,大地产和大工业虽然都属于精英集团,但他们的利益并不一致。大众内部利益也不一致。比如,房价涨了,有房的高兴,没房的骂娘;房价跌了就反过来了。我们需要避免简单化的阶级分析。

  陈君E12sh5分享:去年我看了这本书,我觉得书中从榨取性制度到包容性制度的演变恰恰是客观历史条件下博奕的结果。记忆中英国人登陆北美后试图用榨取型制度但多次的失败让他们意识到包容性的制度才是合适的。英国人在北美殖民地试图建立榨取型制度,没有成功,其中的一个原因正是他们面对权利意识非常强的欧洲移民,而非不知权利为何物的南美土著。

  读书群 陶芳问:联想起教授课上讲过的帕累托原理,这种各方逐利直至社会利益最大化的模型,是否类似创富型社会?

  小年教授答:从历史上看,有利于创富型制度成长的条件有以下几项:一是贸易和商业比较发达:比如英国,因为是岛国必须进行国际贸易才能满足本土不产而市场有需求的经济需要;二是社会比较多元:比如西欧,并非中央集权的政治秩序;第三是民间组织较多.....还有一个比较有意思的观察,就是岛国比较容易形成包容性制度。比如英国,美国(当然可以看做)。岛国比较容易做好国防,君王没有理由向国民横征暴敛,对国民权利比较尊重;大陆国家没有这个便利,君王理直气壮的横征暴敛,否则敌人杀过来大家全都玩完。

  帕累托最优的制度是经过多次博弈后形成的。刚开始博弈的各方都试图运用暴力掠夺对方,但在博弈中有输有赢,后来大家发现,与其今天你抢我的,明天我抢你的,不如和平共处,一起创造财富,商定规则,决定蛋糕的切分。所以制度的演进需要时间,往往是一个漫长的过程。因为没有长时间的实践,人们不知道什么是最优制度。

  帕累托最优图示

  陈君E12sh5问:请问小年教授:是否任何国家政治制度都只能一种模式?还是说某种模式在不断的博奕中改良才是最合适的?

  小年教授答:我们希望的制度变迁是渐进的。但是历史上也有大爆炸式的转型,例如法国大革命,革命的成本太高,牺牲流血的大多数还是普通民众,应该尽可能的避免。当然,制度演变的路径往往不以主观愿望为转移。

  读书群肖莉问:请教小年教授怎么看日本的政治制度,谢谢。

  小年教授答:我认为日本的现代化转型尚未完成。未完成部分主要不是在政治子系统中,而是在观念子系统中。我们知道,现代社会、市场经济所要求的观念是个人主义、个人的权利和自由,而不是集体主义。日本人中至今仍然弥漫着浓烈的集体主义精神。日本的政客参拜靖国神社,拒绝向亚洲各国做出有诚意的道歉,就是观念仍停留在传统社会的一个表现。而这种集体精神也障碍了日本企业的创新精神。创新需要个人的自由发挥,需要自由的思想。

  肖莉:谢谢小年。艾伦.麦克法兰在《日本镜中行》中谈到日本政治制度时认为:日本的政治制度“更像一种集体互助制度”,“一党民主”。但如何理解它是榨取还是包容?如果我们要让它简单站队的话

  小年教授:如果用简单的两分法,我还是把日本的政治制度算入包容型制度,因为普通的日本人有平等的进入政治领域的权力。他们可以自由组党,通过政党政治争取自己的利益。至于日本的政党政治和美国的不同,那是因为文化传统和观念所造成的差别。应该说各有利弊,看你从哪个角度考察,以及是为了解决什么样的问题。

  陶芳问:请问教授对创富的“富”怎么理解?单纯物质生活丰富是否就是包容的彼岸呢?不丹算哪种类型呢?

  小年教授答:富包括了物质财富,也包括精神财富。凡是能够满足人类需求的,都创造了财富,否则好莱坞、贝多芬就成了分利集团了。

  关于马云,小年教授这么说:

  我认为马云是创造财富的。那么究竟如何判断财富是创造来的还是掠夺来的?就看交易是自愿的还是强迫的。只要是自愿交易,就是帕累托改进,就是财富的创造。从榨取型制度到包容型制度的转换,历史上有成功的案例。例如,南韩和台湾。统治精英的明智和顺势而为,是转型成功的一个因素,民间争取权利也是必不可少的要素。陈水扁贪污蹲了监狱,但是民进党在台湾历史上争取本地居民的政治权利,推动国民党开放,同样功不可没。

  关于市场垄断,小年教授这么说:

  市场垄断没有必要感到担忧,更没有必要进行限制,因为市场垄断是自我破坏的,高额垄断利润吸引着竞争者不断进入。例如,微博就不可能垄断,微信打破了微博的垄断,微信也不可能垄断,早晚有人进来,分他的一杯羹。垄断的要害在于有没有不可克服的进入壁垒。这个世界上,要反的垄断只有一个,那就是政府垄断。因为政府树立的进入壁垒是无法克服的,阻碍了竞争和创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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